任凭岁月滔天

[狡朱]言之灵

《无路之路》独立番外放出,少量剧场版衍生

01

夏日粘稠的温度在空气中熔化成软绵绵的水汽,一口气呼下去从气管连到胸腔都浸着软塌塌的湿热,这种天气是该窝在山脚庇荫处的木地板上摆成大字吃冰。

常守朱在心里怀念冰凉舒适的室内环境,抬手撂在汗津津的额头上眯着眼睛向高处望。

绵延成线的小青石板路并不规律但却妥帖地铺在看不到尽头的山峭间,因为除了一条路就别无他物,所以看起来更像是束发的丝带落在了地上。

“奶奶,慢一点啦……”9岁的短发小姑娘半是撒娇半是无奈,还是拎起和服的一角,拖着木屐踢踢踏踏追了上去。

山的最高处是一座隐在两颗桂花树后面,茅草覆顶的神社,穿过鸟居可以看见竖鱼木上刻着的细碎流纹。炎夏的风绵长无骨,她仰头张望,脚下一不注意绊了个趔趄,只得收回精神乖乖跟奶奶站在一只水手舍前净手。

“又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景色……”让清冽的泉水划过掌心,她翻动手背小声嘀咕,“又没有很方便走的路。”

“路这种东西,只要有人走就有了呀。”

常守葵直起身子舒了口气,挂着微笑伸手揉她的小脑瓜。刚洗过手,冰凉的触感让女孩禁不住舒服地眯了眯眼睛,眼里非常平和,缱倦得像是温吞的河水。

自上而下看她,孙女的个头还是小小一点,一张小脸上镶嵌着一对琥珀色明亮的大眼睛,一派天真。然而,这孩子心理指数优秀得近乎是神谕,作为被系统所高度认可的人,总有一天会站在离系统最近的地方。

“小朱,总有一天你也会有非常想去到的地方,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哪怕没有路,也要拼命到达的心情了。”

“奶奶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现在来祭拜一言主就是呀。”温和的女人并不正面回答,拉她站在蒲团前,“据说,能够唤出妖怪真正名字的人,便能拥有控制并奴役他们的能力。在过去,守岁或者年长的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由父母所起、隐藏起来的真名,另一个则是日常使用的假名。这是出于对言灵的敬畏,唯恐被他人知晓真名后丧失自由,改变命运。”

“只是怪诞传说嘛,现在的意思表达都和合同、条款什么的联系到一起了。”

“不仅仅是传说喔,生命中除了条文和规则,还有着就算难以相信也不可忽视的神性,语言是有力量的。幸福、快乐、爱意、嫉妒、狡黠或者恨意,当心情被准确地表达出时,出口的言语就是即成的约定。这就是你能看到的言灵。” 

 

02

“狡啮——慎——也——!”从背后掉下来故意惊吓的声音,却又调皮地拖了个长长的尾音。

“……嗯?”

被恶作剧的男人正叼着烟看文件,处变不惊泰然自若,并没有上演令人期待的跳脱戏码。只是牙齿松松咬着烟屁股,下意识从嘴边泄出一声回问。

头都没有回,国安局清亮的女声只有一个,国安局会做出这种幼稚举动的女孩也就一个。他用眼睫毛思考都知道对方是谁。

“诶诶,你答应了喔。”难免有点兴味索然。

“答应什么?你不是叫我?”

少女一扭身靠到他桌边,又兴致勃勃起来:“新年伊始,守岁时被唤到名字的妖怪就会被对方收——服——,狡啮先生没听过这样的传说吗?”

“啊哈?”黑发男人噙着一个笑偏过头看她,右手托腮,刀削斧刻的面颊因为手掌的压力而有了更柔软一点的弧度,“我是妖怪吗?”

他盯着少女的眼睛,看那对亮澄澄的瞳孔划过讶异。像夏夜绕在纸扇周围捉迷藏的萤火虫,是只消一个眨眼就寻不见的光亮。男人眨了眨眼,把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叹一口气告饶:“你看,不要同不解风情的工作狂聊传说。”

他一副超有自知之明的模样,讲得一本正经:“况且被唤到名字就会被收服之类的,我本来不就是你的执行官。”

显然没有起到应有的宽慰作用,少女的脸更加黑下来,像只猫一样揉乱一头短发蹿到一边去给自己倒水喝了。隔了一会儿,饮水机旁传来不满的控诉:“跨年夜加班诶,狡啮先生竟然要用职位关系来回答我的玩笑。狡啮先生的人生中不会没有交往过女性朋友吧?怪不得那天唐之杜小姐在监控室为你加冕了国安局史上最面瘫酷哥——啊,不好。”她在角落一捂嘴,“说出来了。”

狡啮慎也听着那边的小家伙碎碎念,无可奈何地按了按眼眶以舒缓酸涩的眼睛。正值新旧年交替的时节,他们有案件需要紧急被调出审核,其实是由于他自己越格的处理方式,反倒麻烦监视官也跟着一起加班写报告,对于这一点他自然会多少感到抱歉。因为只有两个人,所以屋子里的供暖设施没有开,他不畏冷,只穿了一件单衣,反观那边的少女倒是里套外套把自己装扮成了一只毛绒玩偶。

他垂下眼睛整理桌上摊开的文件,电脑屏幕上的报告提交进度刚好满格百分之百,发出清浅的一声‘滴’。男人听见声音,抬头看了眼屏幕,也顺便对上了窗外下了一天世界白茫茫的大雪。铺了满地,在路灯下映出让人心软的暖黄。看了一会,他起身捞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监视官。”走过去拍了她的肩,对方刚小口啜了热水剥开巧克力往嘴里丢,脸颊鼓起一点凸起,嚼到一半用疑问的神色回看他。

狡啮慎也不由分说接下杯子,把她的围巾塞到了她怀里:“你工作做傻了吗?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新年祭很有趣,走吧,请你吃热腾腾的章鱼丸子。”

 

03

新年祭有一场盛大的焰火。

他真的给她买了章鱼丸子让她捧在手上,两个人在闹市中间穿行。暖色调的灯火交相辉映在青石板路上,周围都是穿着和服的姑娘们三五成行,娇俏脸庞掩在毛领下呵出白色的雾气。

他们两个还一身便装,有些格格不入。但这就是新时代的好处,古朴与现代相辅相成,温婉同热烈平分秋色。人潮拥挤,走在她前面一点的男人一直在用身体为她挡出一点空间,后来挤得厉害了,便顺其自然牵住了她的手。

知分寸懂礼节,没有亲昵到五指相扣也没僵硬到握住胳膊,他的手指轻轻环住少女纤细的手腕,暖得她连指尖都要烫了。

常守朱跟在他身后暗自红了半张脸,手腕能感觉到不一样的触感——他常年持枪格斗的掌心都是厚实的老茧,说不上多舒服,然而却让人觉得宽厚踏实。

狡啮慎也不想和大波人群窝在一起,所以带她走了小路,打算去旁边的山顶看焰火。两人爬到坡顶之后便松开了她。

手腕一下子被晾在冷风中,她反倒不习惯地一激灵。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她立刻把指尖缩在掌心中攥了攥,提醒自己换一副大方的脸色。好在这种事情没让她忧虑太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的时候,眼前的景色就已经震撼到让她忘掉所有情绪了。

“很漂亮吧,早些来的话,这里还能看见最美的夕阳。”男人习惯性抽出香烟叼在嘴里说。

眼前的山谷清一色的白,漫天雪花同蔓延无边际的雪地连成一片,干净纯粹的像最后一片处女地。这时候还没有放烟花,光源只有隐隐约约打下来的一点皎洁月光。

“这是冬天,夏天就不一样,漫山遍野开着茂盛的野花,阳光都好像更偏爱这里。这是现在为数不多的荒地了,说是荒地,是因为还没被西伯尔规划用作城市用地。很奇妙吧,大概它好看的连西伯尔都不知道拿来怎么办了。”

“为数不多……吗?”她微张着小嘴还在贪看,眼睛收不下整片山谷。

“你可能感觉不明显。”他暗自低笑,“我毕竟有比你大九岁,西伯尔正式施行的时候已经有自己的认知了,正因为这样,对变化的体会才更深刻。”

虽然提到年龄差让她觉得被小看,不过这方面的阅历令她不得不认输。从她真正踏入社会完成学业再到工作的这些年,心理指数这种概念已经覆盖面很广,如同电脑、手机一样,是习惯了的事情。

“比如?”她追问。

“比如从前奈良的林子里有很温顺的鹿徘徊,现在已经被收编划分成畜牧区。比如刚刚新干线上路过的那片工业区,在我小时候是一整片油菜花田。当然,不是说不好,现在的工业科技都更发达便捷,要在过去,想要进行格斗训练都没有人形模拟器。”

他说到一半自己先低声笑了:“虽说现在的人形模拟器也不太耐打。”

“总之变化这种东西啊,在不知不觉间就贯通了时间和空间,明明人的生命只有区区百年,可以创造的变化放在宏观历史中简直不值一提。”

“可是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造成什么改变啊,也许只是一个偶然的意念就会被神明听见,当作旨意。”

“你什么时候相信神明了。”他噙着笑偏过头看她,正赶上天空中“嘭”地升起第一朵焰火,伴随着少女兴奋的惊呼声照亮夜空,也照亮了她白皙的侧脸。

狡啮慎也没转回去,就直接从她闪亮的瞳孔中看见了绽放的烟花。

“我不信啊。”常守朱仰起脸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迎着漫天的焰火,“人类本身就是自己的神明,人类的意念会被自己当作旨意。”

说着就紧闭上了眼睛,转回去双手合十,煞有介事将指尖贴在唇边咕哝着新年要有好运气。

男人失笑:“还许愿,你不是不信吗?”

“是不信啊。”她理直气壮回答,“可是你信不信,语言是有力量的。”

“被叫了名字的妖怪就会被收服吗?”他垂着眼睛调侃,笑容浅浅。

“不是那个啦……”

少女睁开眼睛,伸手举过头顶摊开指尖,雪花落在上面即刻就融化了,然而时间放得久了,也能落了晶莹剔透薄薄的一层。

“会变成和自己的约定。”

狡啮慎也伸手拍她的脑瓜抗议:“说让神明听见其实是让自己听见,说有言灵其实是和自己作约定。真自我啊。”

“狡啮先生也说了,人其实很渺小。”

“所以才要用神明这种祈愿来坚定内心吗。”

“看吧,看吧,其实我们在想一样的事。”她语气愉快,忽然狡黠地眨眨眼,“你闭上眼睛。”

“嗯?”他顺从闭上眼,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询问。

嘴巴被忽然塞进了一只放的不烫的丸子,沙拉酱蹭了一嘴角。

“喂……”

他睁开眼睛,无奈地凝视她。常守朱说着新年夜就不要想太认真的事情啦,而后埋头专心致志吃丸子。

男人咽下食物,将视线从常守朱身上移开,抬头看漫天璀璨的焰火。舔掉沙拉的时候,尝到的是甜。

 

回去的时候他们窝在末节车厢,已经凌晨了,常守朱有些困倦地放空,路过男人刚刚说到的工业区时才让自己清醒了一点。狡啮慎也坐在她右手边,视线对着窗外,外边黑漆漆的夜色把庞大的设施笼罩出骇然的轮廓,她从玻璃的反光中能看见他古井无波的神色。因为太冷静,所以就显得寂寞。

想来他也一直是这副样子,触摸不到真实的意愿,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是一片漆黑的人。

“呐,狡啮先生。”这样想着,已经不自觉开了口。

“嗯?”

还是一样低哑温厚的鼻音,他们其实没共事多久,相处模式却像相识多年。

“你再闭上眼睛。”

“又来。”他闭起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听见少女探过身子摆弄一阵,而后一双柔软的小手将他的脑袋对向了窗户。

他睁开眼睛,发现她就着白霜在窗子上画了一只歪歪扭扭挂着死鱼眼的鹿,丑哭了。

“奈良的鹿,虽然不温顺。”她大言不惭地说,在玻璃上写‘奈良’两个字,还用箭头指向了迷之生物。

“狡啮先生,就算世界新旧更替的速度再快,也有恒久不变的。”

他看向虚渊,而她看向黎明。

被系统所保护和制约下的平民只会感受到生活安稳和幸福,更加了解系统本质的执行官则能够凌驾于系统之上,看见黑暗和腐朽。然而面前的这个女孩,站在了更高的地方,他不知道她在那里看见了什么,而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有着完美无瑕的心理指数。

“狡啮先生。”她用很轻的声音叫他。

“什么?”

“能继续这样做一名刑警么。不要改变。”

大约是想再一次对他说很久的话了,少女捕捉到他的视线对上去,瞳孔里的执着烫的他眼角一热。

“能这样答应我吗?”

眼里像盛着一汪波澜的泉水,心里某个角落软的快要融化掉了。

言语是有力量的,出口的话语就是即成的约定,如果,这就是你的意愿。

男人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新年夜……不要想这些了。”

列车飞速前行的哐当声萦绕在耳边,他垂下眼睛,胡乱揉了把常守朱的头发。

 

04

神明啊,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总会这样说:“人是很坚强的。”

这也不过是谎言罢了。

 

05

常守朱是被肩胛骨针扎一样的酸痛疼醒的,她花了5秒钟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香巴拉反抗军的秘密据点,正在盯着狡啮慎也房间里的天花板。

发现男人的行踪追查过去想质问国内的骚乱是怎么回事,结果两个人鬼使神差被攻击,于是一路逃亡到了这里。

她静静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起身站了起来,男人的房间简洁直白,角落放着健身用的哑铃,桌上有半杯放凉了的咖啡和一本看到一半的书。常守朱睡不着,放缓脚步走到阳台吹风,从这里可以纵观大半个据点的全貌,天上没有星星,显得格外肃杀空旷。

站了一会,她听见脚步声,狡啮慎也大约是听见她醒了,所以也走了出来。

“还疼么。”男人站到她旁边问。两年不见他的身材更结实了,刀削斧刻的面庞上被风沙磨砺得更成熟有力量。

“好多了,我这两年也没间断体能训练。”肩胛骨的伤是因为白日他们没辨明身份时对打,被男人从背后扭到的,她想表达她早就没那么脆弱了,但显然男人的眼中仍然有化不开的抱歉。

还是那么温柔的家伙啊,不管多久没见都一样。

“你还真是立场坚定……从认识你到现在都是这样,令人羡慕的家伙。”她把胳膊搭在阳台的栏杆上叹息。

“你不也是么。”

“我时常迷茫。”她坦白,对他敞开心扉。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有能与她真正对话的人,狡啮慎也是最懂她的那一个。然而未及男人回答,常守朱短促地笑了一下,打断了这个话题。

不谈时事政治,不谈人生理念,也最好不要谈及……他们过的好不好。反正都要收拾好心情再次分别,越接触就只会越眷恋。他们可以相遇的终点还太遥远,但也……并非遥不可及。

“系统下的社会……会变得越来越好吧。”有千言万语要说,哑口无言到最后,反倒只能轻声问出一句话。

“你知道我不会对你讲‘明天会更好’这种劝慰。”

常守朱愣了几秒,了然地笑了:“的确。”末了她又补充:“我也仍然不相信神明。”

但她相信她自己。

“那就好。”男人的眼神软软的,像三年前一样伸手揉乱了她一头碎发,“早点睡吧。”

 

06

互道晚安之后,她躺了许久也没能睡着。明天或许还有一场恶战,她应该养精蓄锐。

每一次相遇都像是为了分别,不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遇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对立立场下的两个人,越熟稔越搭调反而就越显得凄惶。

又发呆了好一阵,她噌地翻身坐起来寻觅纸笔,趴在床边借着一丝月光开始给他留一封信。

 

07

“慎也,我现在啊,拥有一个非常想去到的地方,也懂得了就算中间并没有路,也要拼命去到的心情。

虽然我并不相信神明,但我仍然相信,将想要表达的心情寄托在言语之上时,就赋予了它们契约一样的力量。幸福、快乐、爱意、嫉妒、狡黠或者恨意,当心情被准确地表达出来,出口的话语就成了即成的约定。

因此,我仍然相信,我们将来会拥有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法律守护人类的底线而不是规定人类的日常,西伯尔不会被极权组织当作统治的代名词而是真正被民众所利用。人们可以做哪怕并不适合但却衷心渴望的事情,做就算失败了也可以付之一笑的事情,做傻事蠢事做惨兮兮借酒消愁的事情,不被西伯尔所抉择,不被西伯尔所替代,而是真正的活过自己的人生。

到那个时候,阳光和阴霾都值得被欣赏,哭泣与欢笑会穿透虚假的星空。我们会再次看到奈良温顺的鹿,路过一整片油菜花田,以手掌温热一捧冬雪。我们会拥有经受得住高强度训练的人形模拟器,会拥有吃不完的覆盆子冰淇淋,会拥有杂贺教授那样酷酷的一面墙作为书架,还会拥有忙碌工作后得以自行安排的假期。我们,会拥有未来。

到那个时候,社会将以冷酷但柔情,规律但自主的方式运转下去。

到那个时候,监视官和执行官,都将不复存在。

虽然这听起来像是非常天真的傻话,但是我仍然,这样相信着。

听说日本有一位神灵专门掌管言灵,听说古人需要起假名的原因正是因为有着“被唤到名字就会被收服”的传说。

慎也,虽然我并不相信神明——我固执地重复了这么多遍。

然而……

狡啮慎也。

你的名字,就是我的言灵。”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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