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是很难相处的生物，戒心很强且薄情。陈白初见咕噜是在自家单元门前停车场，听见一声娇里娇气的咪呜，浅褐色身板飞速自眼前穿行而过。正值南方炎夏，空气潮湿闷热的呼吸都是水汽，她眯起眼睛盯了一会在车底盘下忽隐忽现的猫，购物回来时顺便为它带了一根鱼肉火腿。

剥开外皮蹲下来引诱，它一双琥珀色瞳孔在骄阳下散发冷气，鼻尖相距食物半公分，嗅闻时弓起腰身，时刻准备跳起逃脱。陈白懒得哄它，爱吃不吃，她把香肠放在青石板路上转身开门回家。家在六楼，换上居家服后自阳台探出头去看，猫已经狼吞虎咽吃下大半根。她禁不住抿嘴乐出声，似有心电感应，猫忽然抬起头同她对视，而后低下头一声喵叫。陈白当它这是半分谢意半分傲娇。

“然后就学乖了，我会按时放猫粮在最初的青石板上，它就每天按时用餐，有一次家里做多了秋刀鱼，带了两条给它。馋的离半米就开始转圈，真是第一次见到猫也能像狗一样扑上来撕咬。所以说啊，再傲娇的东西驯服了之后都会变成温顺的宠物。”林白换上4B铅笔从阴影重新画，半眯着眼睛检查静物结构是不是没问题。坐在她身后的魏文正画一幅风景油画，是客户要求的景色，中规中矩的田园风光。叼着烟嗯了一声又笑道：“那你呢，被驯服后也会变成宠物？”

“我又不是猫。”

“长得像。内侧眼角弯下来一点，不戴眼镜时透着亮，眯起眼睛就更像。”男人索性站起来伸懒腰休息，看她检查结构，“躺倒的圆柱有透视，书上角度明显是俯视，你这画太正了。”弯下腰给她指，周身笼一片烟草味。

他是画家兼她的老师，后者只算兴趣爱好。三十有余的老男人还未成家，打着献身艺术的旗号窝在陈白大学对面开一间小画室。搞创作，生计靠商品画，偶尔也带学生。画室墙上挂得乱七八糟，有去草原上描来的蒙古姑娘也有饱含人民币情怀的骏马图，不过大多还是难以辨别性别的大头娃娃，形似奈良美智但丝毫没有童趣。按陈白的形容，就是“这都什么鬼。”她惯性自嘲难以欣赏‘艺术家’世界，不过倒是喜欢挂在正中间的那幅娃娃。侧脸，低头，眼睛只有一个八字叉，看久了会觉得悲伤。

所有能让她看了有感觉的画就算好画，陈白的处世哲学简单粗暴。

他们相处模式在诡异中平衡，按说年龄差十好几岁，交流三句话已嫌多，不过陈白乐得花周末一个上午来晃一下，听男人兴致勃勃开讲世界绘画史，感慨中世纪落魄画家固执冷硬的晚年。后来他索性塞给她一把画室钥匙，她闲时就来，边画边聊天。说琐碎生活和狗血情史，彼此嘲笑对方活的都不符合年纪。讲累了就出去吃饭，请她吃火锅。陈白是北方姑娘，家乡火锅羊肉要煮十分熟，不吃内脏。魏文是重庆人，给她点鸭掌鸭血鱼和各式毛肚，肉只涮一下。

“街头巷尾全是火锅店，闲来找一家能从正午吃到傍晚。第一轮点肉类，吃完点烟喝酒唠嗑，第二轮吃青菜和素食，第三轮再把第一轮的肉重来一遍，点烟喝酒唠嗑，到最后一人一碗米饭，都放下肚才算饱。”他讲的时候正对着一碗米饭奋战，边吃边不忘给她加豆奶。陈白撑到不行，目瞪口呆看世界上还有人吃火锅配米饭。魏文就着咸菜吃干抹净，说回去别打车了散步吧，满足地靠在椅背上又点起香烟。这种架势，说十八岁也会有人信。

她爱他的画，天空和湖泊通通令人着迷。做不速之客推门进来时大多看见的都是魏文穿油画围裙单手握住数只画笔的场景。男人嗜烟如命，边涂抹一小片天空边说：“看，一层干了再上一层，颜色多美。”再转头陈白正好奇盯桌上瓶瓶罐罐的丙烯，他推了一瓶到她眼皮底下，“那边有个装酒的木盒子，你去随便画。”最后陈白弄脏了一条牛仔裤，画了一只三岁卡通风格的猫，丑到哭。男人抿着嘴乐，兴致盎然发朋友圈，说这是小朋友作品。

上课时她画素描基础，魏文在身后讲解，或者干脆忙自己的事，空闲了回头指点。某天她少女心泛滥梳双马尾，着半身裙晃进画室，看见魏文撩起眼皮面色如常，半晌只吐出一句：“你换了新造型。”用肯定句，一本正经说废话。

那天她画画时男人坐在沙发上画了她背影，侧过三分之一头，半只马尾顺在脖颈上。陈白中场休息时才发现，心下美滋滋，凑过去感慨画的像初中生。魏文抬头看她一眼，眼里噙着笑和无奈：”知道这画的什么不？“

”我啊。“

”没想象力。”男人扬起尾音，“这画的感觉叫初恋。“

隐秘情绪像藏匿在黑暗中的蛛网，抽丝剥茧以为能寻到源头时发现走了一个死循环。魏文有过相恋十一年的女人，现在已结婚成家又离婚，专属于岁月的波涛汹涌将一切青涩都冲刷成死白。他时常感叹陈白花季年龄风华正茂，调侃怎么不找男朋友。

”懒得谈。“她不置可否。

”啊哈！“魏文只有夹着香烟扼腕叹息，”现在的女孩都怎么了这是。“陈白捧着咖啡咬杯子边，转换话题指指点点他新搬来的小书架应该放到里侧，取笑一有咖啡厅关门搬家他就要去搜罗二手木制家具这一习性俨然仓鼠屯粮。

魏文喝酒没有节制，似乎搞艺术的人都有放纵的特长，向来不懂中庸为何物。同隔壁琴行聚会时陈白第一次听他弹吉他，自弹自唱《平凡之路》，酡红着脸庞点头打拍子。还低着头的时候自下而上抬起眼皮用专注的视线看住陈白，对视的瞬间泛起细小涟漪。中途她下楼买了棒棒糖叼在嘴里吃，回到座位时魏文恼她怎么没有他的份。

”多大人了。“她比划鬼脸。男人对于不满毫不掩饰，眼神赤裸炙热直勾勾与她狭路相逢正面交锋，陈白不甘示弱。当天晚上她在宿舍接到他电话，漫长无期的寂静，在她几乎没有耐心要挂断时听见混着醉意的声音说你出来。

锁门了，陈白拒绝。”你出来，“男人重复，”我还有话要说。“

她摆弄着指甲边缘的劈掉的一点毛糙的边缘劝慰：”明早说，明早你要是还想说，再说。“

”我明早想说什么呀。为什么明早呀。“那边急了，”你现在就出来。“

”老师，你喝醉了。“两个字杀伤力绝伦，陈白杀伐果决挂掉电话，没留一点后路。

良好状态被打破挑明，难以抑制失望。她不大清楚这世界上男性生物都是何种构造，年轻时的爱过艰辛刻苦，五年断断续续从初识到异地再到异国，耗尽全部青春和精力领到一张情感学校顶级毕业证。在此期间学会吸烟与酗酒，养成夜间无眠爬到窗台依靠玻璃的习惯，感受皮肤由冰凉到温热，矫情而自我嫌弃。过犹不及，长到现在，半句情话都觉多。人类是相当负重的动物，在遭遇强压时才会发现张力竟然无穷。陈白妄图寻觅不必多讲废话的相处关系并享受在画室听吞云吐雾，渴望有需求时不动声色接触和没有负担的交往。也许是她其实太老，觉得人生苦短，实在毋须麻烦。

我懂得接受生命中的缺憾。魏文后来这样发短信给她。

再次放假回家时飞机晚点，到门口已入夜，偏入冬的连绵细雨下到骨头泛寒。陈白挂一双浓重黑眼圈放下大包小裹自钱包中翻找防盗门卡，刷卡声”哔“地响起时伴随一声细微咪呜。她猝然转过头，浅褐色的一小团窝在夏天常放猫粮的青石板上竖起尖尖小耳朵。她抛弃它一整个学期，又在老地方再次见到咕噜。陈白弯起嘴角迅速回家丢下行李翻出没吃完的猫粮带了下来，咕噜垂下脑袋舔食，神色如常举止镇静，吃完它翘起尾巴走开，如同她们才刚分别一个下午。

那么寒假也请多指教，陈白歪头沉吟，心中决定要对喵星人改观。

猫是很难相处的生物，戒心很强且薄情。

不过对它好一点也会赏光记得你，并不带期许。这与猫生或长或短，喂养与被喂养无关。